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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忙着收拾刚才弄好的药粉,没有跟着师父一同出去迎接客人。

我对皇十二孙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纨绔公子哥这几个字上头,加之与他在同一个囚室里关过,彼此见过对方最狼狈的样子,因此从内心深处觉得此人是无需应酬的,来便来了,去便去了。

至于我离开军营时他对我说过些什么,那也是数月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与他刚刚死里逃生,我还瘸着一条腿,急着跟太师父回京城,那些琐碎话儿,谁还记得清。

再说了,上次我见他还是男装呢,现在拖着裙子,也不知怎么解释。

或许就不要解释了,别见了就好。

师父大概也是这样想的,自己去了前厅见皇孙,把我与鹰儿一同留在房里。

我收好药瓶子,见鹰儿偏着头看我,就笑着回它:“知道你辛苦,鲜肉好不好?我早晨看到厨娘大婶买了只新鲜的猪腿,备着晚上炖汤喝呢。”

鹰儿眼睛一亮,在架子上动了动爪子,像是在催我。

我推门往厨房去,经过药圃又想起什么,拔了些药芹捎带上,免得又被大婶说我没记性。

将军府很大,庭院里小桥流水的,就是人太少了,走到哪里都没什么声音,午后阳光正好,那株老松树静静立在桥边,我走过的时候不自觉地脚步慢了下来,又回过头去看了看自己在水里的影子。

乌发垂髫的美丽女孩在秋千上笑着的样子,光是想象都让人觉得为之神夺,还有那个时候,立在秋千旁的师父应该还是我从没见过的少时模样,十岁以前的师父,该有一双简单明澈的眼睛,或许会一直笑着,因为父母俱在,无需忧国忧民,又有那样尊贵的玩伴。

池里的鱼在平静的水面上搅出无数细纹,模糊了我与那株松树在水面上的倒影,关于秋千的一切早已消失在过去的岁月里,那是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触及的时光。

我再看了一眼水面,跟自己说,没有秋千没关系,没有老将军夫妇也没关系,忧国忧民更加没有关系,我更努力一点好了,以后都站在师父身边,跟他在一起。

我这样想过,心里就轻松了许多,拍拍手转身继续往前走,才走一步就撞上人了,我摸着鼻子低声叫,那人却笑出声来,像是故意在那里候着我撞上去的。

我一抬头,就看见了数月未见的皇十二孙,一身锦绣袍子,凤眼弯弯,那颗黑痣含在眼角下方,笑起来更是销魂。

“我就说,徐持怎么会有你这么没用的徒弟,原来真是个女孩子。”

我看看左右,松树边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就有些紧张起来了,退后一步,两只手拢在袖子里。

他就笑得更开心了:“不怕不怕,我不会怪罪你的。”

……

我很想转身就走。

“你到京城很久了吧?京城里那些有趣的地方去过没有?我带着你去玩儿啊,对了,我的和元府你还没去过吧?今儿晚上跟徐持一起过来吧,我请了戏班子,水台上唱曲儿呢,女孩子都喜欢,景宁都能跟着唱两句。”

子锦热情有加,说着说着就拿手来拉我,伸出来的手指修长如玉,我忽然就想到了另一张面孔,仔细去看,他们还真是很像的,都是眉目如画的秀美人物。

“皇孙。”突然响起的声音救了我,师父走过来,在我身边立定了脚步。

我立刻站到师父身后去,半个身子都躲了起来,又忍不住用子锦看不到的那只手拉住师父背后袍子的一角,师父低头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一脸警惕瞪着子锦的样子有趣,眼里就露出一点笑来。

“好了,你在军营内身着男装也是权宜之计,皇孙明白的。”

师父只简单说了这么一句,子锦开口时则句子长了许多:“徐持你瞒得我好苦,若不是景宁回来说起将军有个女徒弟,你要什么时候才告诉我?”

我揪在师父袍子里的手指一紧,师父并没有再低头看我,但一只手绕到背后来,轻轻捉住了我的手指。

“先前忙于征战未顾及说起,是佩秋疏忽了,还请皇孙见谅。”

子锦哈哈一笑,把手臂搭在师父肩上,很是亲热的样子,还拿一只手握了拳头,等着师父握起拳来与他碰上一碰,这才开口。

“我们什么交情?还提见谅这两个字,说好了,晚上带小玥去我那儿听曲,还有狩猎那事儿,你答应了啊,一定得跟我在一组里。”

我与师父一同送走了子锦,上马车的时候子锦还回过头来与我说话,略带点抱怨的。

“小玥儿,你真不爱说话,我来了这半天,十个字都没听你蹦出来。”

我们站在将军府大门口,街面开阔人来人往,我敛起袖子,一本正经地对皇孙行了个礼。

“是小玥失礼了,皇孙好走。”

听得子锦一阵哈哈笑,这才真的上车走了。

走回书房的路上我对师父说:“师父,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回廊上就我们师徒俩,我就说了实话:“带着两三个人就跑到边疆去惹麻烦,让身边人都陷入险地,他带着的人都死了呢!回来就知道唱戏听曲,真是个纨绔。”

师父眉毛一动,过一会儿才笑着说。

“玥儿,你只见过子锦这一个皇孙吧?”

我“……”

一直到夜里,我才知道师父所说的那句话背后的意思。

天元帝老迈,他的儿子们年纪自然也不小了,当今太子五十有六,最年轻的皇子也将近四十了,京城里风华正好的便是第三代的皇孙们,其中又以太子嫡出的大皇孙为首。

只是这大皇孙……

我立在水榭边的树影中茫然地看着跑上戏台将那小旦角一把拉进怀里的矮胖男人,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将来某一天要登上皇位一统江山的未来皇帝。

其他人看到这一幕却是一脸正常,子锦还哈哈笑:“大皇孙醉了,徐持来帮忙。”

师父就去了,临走嘱咐我:“不要乱走,在这儿等我。”

我当然点头,但身边热闹非凡,一会儿又有人过来拉我:“这是九皇孙新纳的小妾吗?小十八是不是?”

十八……

我“……”

“不是?那就是四皇孙带来的?哎呀,这丫头不说话,那就是没主的,走,爷带你一边快活去。”

我见他醉得舌头打结,也不顾此人是谁了,索性提起裙子快步跑开,跑到人少处,花粉味与酒味终于散了些,池中一轮明月,好不清凉。

“看十二皇孙如此拉拢徐持,莫不是想要靠他翻身。”

“如何翻身?圣上眼看着……太子即位顺理成章,自古立嫡不立庶,我家老爷说了,跟紧了大皇孙才是要紧事。”

“太子偏宠侧妃又不是一天两天。”

“那又如何?十二还是妾生的,上不了台面。”

“只怕他真的搭上了徐持。”

冷笑声:“徐持?没见圣上允了他州兵马司上的折子要分他的兵?他可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夫人你快别这么说,徐持在朝内朝外颇受拥戴,我家老爷倒是说了,此事圣上虽然口头允了,但折子迟迟未下,弄不好还有变数……”

我听到这里就忍不住了,走出去拿眼睛看着那一众珠翠环绕的贵妇们,也不说话,脚步重重地从她们面前走了过去。

半晌身后才有人尖叫了一声:“那是谁啊!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我真想回头说一句:“你们是谁啊?跑到人家家里说三道四,也不怕被人赶出去。”

天元三十七年秋,天元帝龙体欠佳,由太子率众皇子皇孙及文武众臣至西郊狩猎,一路旌旗摇曳,群臣拥绕,一派繁华热闹之相。

我跟在一群家眷后头,遥遥看着山坡上列队整齐的内京虎威卫士大声呐喊,太监们小心翼翼地捧了金色的笼子到队伍最前头,里面雪白的一团,不知是什么东西在挣扎尖叫。

我做了家仆的打扮,与徐管家立在一起,徐平也来了,却是一身劲装跟在师父身后,武将们都与皇子皇孙们在一起,立在山坡顶上,远远望去,怎么看怎么都是我家师父最夺目。

这是事实,与我的私心没有任何关系。

临行前一天师父才决定将我带来,我从未见过皇家狩猎,心里自然是好奇的,但师父踌躇,拿手指来抹我的眉毛,一下一下的。

“那里人杂,上回已有人寻你的麻烦,这次你若去了,只怕又要闹出点事情来。”

我低下头羞愧,上回我不知轻重地扰了那群贵妇的闲扯八卦,后来就有人满和元府地要把我找出来置办了,幸好师父先找到东躲西藏的我,问清缘由立刻将我带走了,免了一场风雨。

除了第二日被子锦找上门来说了一顿,大叹我们师徒俩不把他放在心上,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路了。

说完又拉着师父要他补偿他,陪他去绮仙楼去听曲。

皇十二孙的种种行径实在让人尊重不起来,偏是将军守礼,回答前还对他欠身。

“皇孙客气了,皇上派人传了口谕过来,要徐持今日到宫内候诏,绮仙楼之事,或者还是改日吧。”

子锦失望,转头又把眼睛看着我。

“你没时间,那小玥与我去吧。”

我一愣。

将军微笑着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玥儿不爱出门,皇孙见谅。”

等子锦走了我才转身拉住师父:“师父,她们说十二皇孙想要拉拢你。”

师父拿手来拢了拢我的脸,微笑着:“我倒觉得十二皇孙是想拉拢你。”

我没来由的脸红了,想想又觉得高兴,因为与师父靠得那么近,他的手掌心贴在我的脸上,温暖的感觉让我充满了勇气。

我脱口而出:“师父,为什么你不让我与皇孙出去?”

将军有一会儿没说话,我便忐忑了,深深想打自己的嘴。

现在的生活已经是我梦寐以求的了,师父牵着我的手,按着我的肩膀,拢着我的脸,日日在我身边还不够吗?干什么要把想听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都听到。

贪多总是罪孽。

庭院里没有人,只有我们师徒俩站在那株松树下面,我心里慌起来,想开口收回自己所问的话都来不及,只好结巴:“我,我要去药圃。”说完就要走了。

却被师父从背后拉住了,师父人高,抱我的时候还要弯一点腰,下巴碰在我的肩膀上,声音贴着我的耳朵。

“玥儿,你还要我说什么?我早已认输了,对,你就是我那一点私心,我也只有这一点私心,我想你好好的在我身边,我又怕你太小,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怎样的生活。”

我两只手抓在师父交错在我身前的手背上,语无伦次地答他:“师父,你知道我喜欢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的,我可以哪里都不去,只要看到你就好了。”

我又听到那个温柔而感伤的声音,从一个永远都目光坚定,万军之中取敌项上人头的将军口里说出来,总让人觉得虚幻。

或许就因为这样,每次我听到这个声音,总是看不到师父的脸。

“但我或许下一日便会返回边疆。”

“我一起去。”我一点迟疑都没有。

“女孩儿不该上战场,玥儿,我想你好好的。”

“京城也没什么好,要说有危险,哪里不会有危险,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若是我知道几日后会发生什么,我一定会先给自己几个嘴巴,让自己闭上这张乌鸦嘴。

师父没答,我对谁反应都慢,对着师父却性子急到屋梁上,扭着身子想转过去,一下没能成功,正半偏着脖子,只觉得耳下那条血管上印下一个温暖而湿润的亲吻来,让我所有的血液都逆涌回脑子里,冲得我闭起的眼前五颜六色的光。

我觉得自己连着脖子后头的那根脊椎骨发出颤抖的声音,冒着折断脖子的危险再偏过一点头去,就觉得自己抖着的嘴唇碰在了师父的脸上。

是日日光正好,老松针叶密集连绵,将阳光切成无数金色的细碎小片落在我们身上,自此无论我多少次再经过它,能够想起的都不再是那架湮灭在旧年里的我所不曾见的秋千架,只是师父从背后拥着我说你便是我那一点私心时的声音,还有我们贴在彼此皮肤上的温暖而湿润的嘴唇。

再后来徐管家就来找了,还带来一个消息,说季先生来了。

我许久都没见着季先生了,总记得他在军营里白衣飘飘微笑的样子,还有我离开前他到我病床边问候,和风细雨地安慰我,让我无需担心,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有季先生在的时候,好像什么事情都会变得不那么严重了。

师父踌躇是否让我参与狩猎的时候,也是季先生为我说了话。

季先生说:“让她做家臣打扮与徐管家在一起就是了,小玥习惯男装,别人也不会注意,这样的盛事京城也几年都没有过了,下一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错过了毕竟可惜。”

就连徐管家都开了口。

“将军放心,狩猎场里也不比上回城楼观烟火那么乱。”

师父见我一脸渴望,就答应了,兴奋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

那团雪白的东西还在黄金笼中挣扎,太子坐在明黄的车上,因身子臃肿,倒像是镶嵌在里面的,动作也很是缓慢,慢慢转过头看了一眼在他身边的子锦,花了许多时间。

子锦是骑在马上的,一身明黄劲装,倒也流露出少见的英武气来,其实也就是与围绕在太子身边的其他皇孙相比,若是立在师父身边,那就不用看了。

太子看了这一眼,女眷这边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女眷与家臣全都被安置在避风的林区前,我听到窃窃的议论声,但太子又慢慢地将脸转向了另一边的大皇孙,并将手中的短剑递到他手里。

女眷中的窃窃私语声就低了下来,我悄悄问徐管家:“这是要做什么?”

徐管家摇摇头,示意我噤声。

大皇孙走到那黄金笼子前,掂了掂手中的短剑,众人屏息,他抽出剑来,突然刺了进去。

我情不自禁张开嘴,“啊!”了声,徐管家拿手来拦都来不及,惹得身边许多人瞪我,像是在怪我大惊小怪。

徐管家那身子转过来一点挡住别人的眼光,压低了声音对我解释。

“这是皇家狩猎的祖例,刺伤了狐狸幼崽再放出母狐,母狐便会带着幼崽不顾一切地疯狂逃窜,谁先猎得谁便拔得头筹。”

我自己捂住了嘴,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雪白的小小的东西滚出打开的笼子来,身上带着触目惊心的血的颜色,果然是一只小小的白毛狐狸。

凄厉的野兽的惨叫声响起来,一团白色的光挣脱束缚猛然冲到小狐狸身边,不断用舌头舔着它,又用满怀仇恨的眼睛看着站在周围的人。

一阵密集的锣鼓与呐喊声,悲痛欲绝的母狐狸受到惊吓,叼起幼崽狂奔而去,转眼消失在莽莽草丛中。

群马随之奔出,一场追逐与残杀的游戏正式开始了。

奔马如雷,转瞬从平原冲入密林之中,惊起群鸟无数,我眼睛只盯着乌云踏雪,见它夹杂在大队马儿之中,委委屈屈地不能放开步子,心里总有些不舒服,转过头去对徐管家说了句。

“要是鹰儿在这里,根本就不用马去追。”

徐管家“……”

太子被恭迎到凉棚下等候狩猎结果,众女眷也纷纷起身移到哪里,家臣们步步紧随地伺候着,只有徐管家与我留在原地。

徐管家叹着气跟我说话:“小玥啊,以后说话,记得人多口杂,一定小心。”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想一想还是不问了,徐管家是老人,我尊重他。

但我有些后悔了,皇家狩猎才开了一个头,我便觉得这是一场残忍而无稽的追逐,如同整个京城给我的感觉一样,光鲜繁盛之下藏着冷酷无情,还有更多的勾心斗角。

我低头不说话,徐管家又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来,放软了声音跟我说话,哄小孩子那样。

“不如我带你去林子后头的玉溪边看看吧,那儿水漂亮,还有金鲤鱼,外头看不到。”

我点点头,跟着徐管家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去看之前等待狩猎的队列所在的方向,山坡上一片宁静,风过草浪起伏,就连之前被惊起的群鸟都消失了,仿佛之前血腥残忍的那一幕都只是幻觉。

结果真正到了溪边的,只有我一个人。

走到半途徐管家就被人叫走了,来的是一个嗓子尖尖的内廷小太监,说太子侧妃要见徐将军府里的家臣,还怪徐管家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让他一顿好找。

“这小家奴不听话,正想找个地方训一顿呢。”徐管家看都不看我,就对那小太监说了这么一句。

小太监翻着眼睛道:“太子侧妃还等着呢。”

徐管家就转过头对我道:“到林子后头反省去,等我回来再教训你。”

我知道徐管家不愿让太多人看到我,所以在他们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听到这里就应了一声,然后目送徐管家与那小太监走了。

看得出他是很不放心的,走多远了还在背后对我做手势,挥着手让我快些走开。

我转身继续走,玉溪并不远,随着潺潺流水声穿过林子就到了,果然是美地,阳光下溪水碧绿如玉,溪边水草丰美,白色的卵石四处可见,走近了更觉溪水清澈见底,隐隐有金鳞游弋,却是条条肥美,圆头圆脑的说不出的可爱。

虽是秋日,但阳光下不免有些燥热,我见四下无人,徐管家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索性脱了鞋袜踩进水里去,溪水清浅,丝一样绕着脚踝就过去了,水下铺满了细碎卵石,都被冲得圆润光滑,那些金鲤鱼大概是很少见到人的,也没有人来捉,居然一点都不怕,一条一条地游过来,绕着我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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